无论我如何聚精会神,无论我如何仔细观其口型、聆听其发声,我亦无法听清瑶族著名诗人唐德亮先生的母语诗歌朗诵。2002年3月,广东省作家协会在广州市珠岛花园召开了广东省青年诗人座谈会。适逢三月,正是岭南植树的好时节,会议期间,大会组织诗人们在珠江江畔种植“广东诗人林”。我们中山市和清远市的数名诗友完成了植树任务,扶着手中的锄头小憩。望着滔滔江水,望着各地诗人们在“诗人林”留念的欢乐情景,我心若有所思,猛然间,不知是谁提议说:“我们请唐诗兄用瑶族母语朗诵诗歌好吗?” 唐德亮先生是这次到会的唯一的、地地道道的广东籍少数民族诗人。因唐德亮较我们年长,我们都叫他“唐诗兄”。长这么大,我们还真没有听过有人用少数民族语言朗诵诗歌,这可是别开生面的新鲜事儿,大家哪个会说不好的呢?
望着大家一个二个高声叫好,耐不住我们的极力,唐诗兄只好答应我们的要求。他把锄头递给了站在身傍的我,掏出纸巾擦拭了额上的汗水,清了清嗓门,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朗诵一首唐诗,能说出是谁的诗歌的,有!说不出的,午餐时,自罚三杯?”
“这样不成!我们当然听不懂瑶族语言了!”
“还是来一首,你自己创作的描写瑶族风情的诗歌吧!”
“好吧!我就来朗诵一首描写我们瑶山的《山地》!” ……
现在,当我安坐在家中的电脑前,在那如海蔚蓝的荧屏里“泛舟”时,当我在“中国作家网”的“名作欣赏?诗歌”栏目上阅读唐德亮的《山地》时,不禁油然想起,当时唐德亮朗诵这首诗歌的情景。是的,诚如你所想象的一样,我们当然是听不懂他的瑶语诗朗诵。
一直以来,我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只要大家是诗人,只要我曾读过他(她)的作品,且有所印象,不管我们过去是否熟悉,当我们彼此相见时,我总有一种兄弟姐妹的亲切之感。我想,这也许是诗意相通、血脉相连之故吧!自从那次诗会和唐德亮相识后,我仿佛觉得,我们分明是相知相识多年的诗人兄弟。
唐德亮告诉我:瑶族本是炎黄子孙,大约是在战国时期,为避战乱,他们的先祖从中原迁徙至南方的广东、广西和贵州等山区生活,而形成的一个民族。封建时代,因受封建者的长期围剿,瑶族人民的生活极为艰苦,民族文化得不到应有发展,故至今亦未曾形成瑶族文字。瑶族人民的礼仪习俗,一直是靠口头相传。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党和国家对少数民族的关怀,现在瑶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习惯已开始逐渐“汉化”。
我一直感到好奇:千百年来,瑶族没有瑶族文字,仅有本民族的语言,相隔两地的人们是如何书信往来、传情达意的?其文化传统又是如何流传下来的?靠口头相传的民族传统是否已经逐渐“掉失”?在我的目光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我所读到唐德亮发表在全国各地刊物上的诗歌作品中,我发现唐德亮正以一名瑶族诗人的名义,用诗歌这一独特文艺方式努力向读者们介绍瑶族的民俗、风情和风物;反映瑶族人民在山区的,和需要改变的贫困和落后。就拿《山地》一诗来说吧,这首诗歌在象征意义上写出了瑶族人民对朴素的山区生活的歌唱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你可是奔流的太阳涌起的岩浆
你可是历史遗墨写就的浑厚篇章
你古铜色雄性之躯环抱着史诗和传奇
你不竭的泉流了一群群大山之精灵
火塘边的烈火烤干了多少代眼泪
突兀的山崖撞碎了多少山鹰的翅膀
扭歪的木楼了多少的
急骤的山雨浇灭了多少瞳孔中的烛光
唯朔风依然刺骨
唯残月依旧冰凉
可是,神秘的山地
蛮荒不会永远你
贫困寂寞不会永远你
看山坡沟谷已褪尽浓重的寒色
春天已荡成雄风舞动千百面旗帜高扬
布谷鸟在枝头吹奏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
纷沓的脚步澎湃成明快的潮汛
这片受过创痛的山地从黎明醒来
拨开云雾眼前豁然一亮
哲学巨匠黑格尔说:“象征要使人们意识到的,不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它所暗示出来的普遍性的意义。”(黑格尔《美学》)诗人采用象征的表现手法,说“山地”是“奔流的太阳涌起的岩浆”,“你古铜色雄性之躯环抱着史诗和传奇/你不竭的泉流了一群群大山之精灵”。在诗句中“山地”是一种知觉符号,她不仅表现自身所代表的性质、意义,而同时又能表现一种更深远的某种的性质、意义。“山地”既是瑶族人民千百年来的日常生活场所,且更象征了往昔瑶族人民“蛮荒”、“贫困寂寞”的生活。“突兀的山崖撞碎了多少山鹰的翅膀/扭歪的木楼了多少的”在“山地”生活的瑶族人民是多么的艰辛,那艰苦的程度是“急骤的山雨浇灭了多少瞳孔中的烛光”。过去,在旧社会生活的瑶族人民连幸福的希望也要被“山雨浇灭”。以上是诗人笔下“普遍性意义”的“山地”。在瑶族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山地”却又是另一种风采“春天已荡成雄风舞动千百面旗帜高扬/布谷鸟在枝头吹奏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诗中运用象征性的语言,使诗句更加凝练,思想意义更加丰富和含蓄。在诗的结尾,诗人婉约地向我们说今天的“山地”,“这片受过创痛的山地从黎明醒来/拨开云雾眼前豁然一亮”诗人没有直接道出今天“山地”里瑶族人民的生活,但是他这种“遥指天外”的象征,更使人产生浮想联翩的艺术效果。
情系瑶山是唐德亮诗歌的最大特色。唐德亮的乡土诗歌无疑是一种瑶族历史文化的寻根,是一种瑶族人文历史的现代转述。
读唐德亮的诗歌,使读者清新地感受到他的一种割不断的乡情和亲情,他在诗中表述的“瑶山情怀”,在我看来,他无疑是为没有文字的瑶族人文历史,尽他自己的能力“诗写”一种“记忆”和“补白”。近年,我经常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文艺报》、《星星》、《诗选刊》……等,全国主要刊物上读到他的诗歌,他对瑶山的热情放歌,加深了我们对瑶族风土人情的认识。如,他的组诗《八采》:“采桑、采薇、采茶、采月、采石、采笋、采药、采歌” 向我们展示瑶族的民歌和瑶族农人的生活影子。使我们感受到瑶族人民的生活风情的同时,更使人联想到《诗经》“风、雅、颂”的“风”,这不是诗人用今天的现代汉语采集的瑶族生活的“民风”么?
中华是诗的国度。在我们这个多民族的文明古国里,诗人们一直以诗歌的方式抒情反映自己对社会生活的观点和态度,用诗歌这种文字形式表达自己的、情感、忧虑和欢乐。诗人唐德亮是如此独特地表达自己的快乐的:
“我骑在大山的脊梁/与群山一起奔跑/我乘着神鹿向前奔跑/神鹿让我拜会了远古明明灭灭的星辰/我踩着云雾向太阳奔跑/太阳将云雾融化成我额头上的珍珠//我踏着波涛向前奔跑/波浪给我的生命注入沸腾的音符/我乘着神秘的古歌向前奔跑/在歌的羽毛中我听到了凤凰的笑声/我听到了盘王那燃烧的瞳孔 还看到/一枝枝雉翎 摇曳着七彩的霞光//我的奔跑没有尽头/因为我的瑶山本身/就是一匹永不倦怠的神骏/我的瑶山本身/就是一条不会枯竭的河流。”(《 我与群山一起奔跑》)
大诗人白居易曾地说:“未成曲调先有情”、“感者,莫先乎情”。唯有真情,诗篇才能以澎湃的诗意直接冲击,从而引发读者感情与思想上的震动和共鸣。唐先生是一位热爱瑶山,热爱家乡的诗人,诗人与“瑶山”一起奔跑,他的奔跑是欢快的,在诗中诗人“听到了凤凰的笑声”,“还看到/一枝枝雉翎 摇曳着七彩的霞光”,“给我的生命注入了沸腾的音符”。地域对于文化艺术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性的标签。这是因为地方的风土气候及人文的不同,影响到诗人作家的气质情感与思想,而使作品呈现不同的特色;其次是自然社会各种的山水花木的情状与种类的不同,影响到作家的选材,而使作品的情趣相异。读诗人的《牛角号》、《山气》、《十二月歌》、《火神》、《水神》、《族长秘史》、《篝火》、《打道箓》、《瑶家火塘》、《鼓王》、《在民歌中长大的女人》……等,使读者充分感受到瑶族风情景物的独特。
谈论一位诗人,我们必需再三详细解读他的作品。在唐德亮的瑶族风情诗歌中,想象力丰富,是其诗歌的一大“亮点”。
“瑶山缺水。但每一条溪流/都是一条天河,注入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那之乳 喂养着山禾、苞谷/滋润沟壑中的野草,岩石上的花朵/浇养着古老的歌谣,鲜嫩的情愫/纵使死了,也要向河里扔几枚硬币/向水神买几桶水,淋浴那被太阳染黑的皮肤/让生命仍如婴儿般洁净真纯//我们经历过的洪水/在水中,天与地结合 云与雾结合/早晨与夜晚结合,太阳与月亮结合/一个传说和一个民族/击败无数浑黄的巨浪,在沉浮的时间中/被水风干,被水托举,大山的极顶……//水神!就这样在先人的心中出世,静流的/漩涡逆着流水的方向,一次一次神秘地美丽/一次一次无声地幻灭、生长……”(《水神》)在诗中,诗人向我们讲述了“瑶山缺水”的恶劣,和瑶族人民敢于与自然界的“击败无数浑黄的巨浪”,“一次次无声地幻灭、生长……”;更描述了瑶族人民对幸福的向往——“纵使死了,也要向河里扔几枚硬币/向水神买几桶水,淋浴那被太阳染黑的皮肤/让生命仍如婴儿般洁净真纯”。
“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黑格尔《美学》)诗是想象的表现,想象通常的表现形态是远离真实;但想象的前提和基础,都必须建立在真实之上。诗人描述瑶族景物的诗歌《古山寨》、《鼓王》、《瑶家澡桶》、《贮藏》、《骨坛》、《牛皮鼓》……就是根植现实生活,反映瑶族生活细节的诗歌佳作。
如果说想象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飞瀑,那么,现实生活就是取之不竭的泉源,而生活记忆则是承上启下,流量的蓄水池。诗人是如此诉说,瑶家的“鼓王”的,请欣赏:
“一千年前 我就听到了/你的敲击//一样的气势/不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心情/太阳也竖起了耳朵/倾听着的神情//雷声在鼓钟下飞溅/山脉在雷声中奔驰/沿鼓点跳动或燃烧的/是鼓王的心律与血液/无论是颂歌还是挽曲/都在舞动的手中完成//另一种生命方式/另一种灵魂的顾诉/另一种畅快淋漓的/荡魄消魂//如今我已记不清瑶山的历史/但记得深沉的鼓声/记得你 你就是瑶山/一块有血有肉的化石”(《鼓王》)
如果说想象是株参天大树,那么离开生活的土壤,所谓想象,只是一块块没有生命力的枕木。“一千年前 我就听到了/你的敲击”通过想象说明了“鼓王”存在的历史久远。想象应当海阔天空,成功的想象,既是奇想腾空,但是它的出人意想与合乎常情却是应当统一的。“雷声从鼓锤下飞溅/山脉在雷声中奔驰”这段诗句既说出了“鼓王”的声音雄壮——鼓声如“雷”,又出人意料说出了瑶山、瑶水、瑶族人民在如雷鼓声中,奔驰和成长。最后,诗人形象地说:“鼓王”——“你就是瑶山/一块有血有肉的化石”想象就像一辆有力的推土机,为诗人的认识开辟了通向纵深的道;像那往来奔忙的梭子,为诗的意境的构成连接起了五彩缤纷的丝线。由现实存在的“鼓王”,诗人把它比喻为联想到的“一块有血有肉的化石”这种化实为虚的过程,是诗人对“鼓王”的认识和理解不断深化的过程,也是诗的思想、跳跃的过程。在这想象翩翩的虚实之中,酿造了浓郁、醇厚的诗意、诗味。
著名评论家别林斯基曾说过:“传大的诗人谈到我的时候,就是谈到普遍的事物,谈着人类,因为他的天性里就存在人类所感觉的东西。”因此说一切优秀的诗歌作品,都应是时代的产物;一切优秀的诗人,都应用自己的作品深刻地反映社会的和风貌。唐德亮无疑一名优秀的瑶族诗人,他用诗歌表述瑶族人民的生活习俗,风土人情;用诗歌表述了我国劳动人民耳闻目睹的许许多多的生活事物和细节。如《稻草人》、《瓦上霜》、《伐竹》、《晒太阳的老人》、《烧窑》、《牛》……等,这些乡土诗歌所描写的事物,既是瑶族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更是我们亲身经历和感受的事情,但诗人娓娓道来,却别有一番风情,且能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请看《瓦上霜》:
“皑皑重霜 站在瓦背上/一条条喘气的通道/均被堵死/瓦背不堪重负/但又无法逃离//霜都喜欢瓦/因为瓦高高在上/因为人们只扫自前雪/因为……//要想将霜消灭/只有等待阳光/那温柔无比的唇”
寻常的“瓦上霜”,经过诗人特有的思维的想象:“霜”被拟人为“人”,“霜”站在瓦背上,堵死了通道,“霜却喜欢瓦/因为瓦高高在上/因为人们只扫自前雪”。对于真正的诗来说,不存在“如实”的形象,而只有“想象”的形象。“霜”是一种没有的事物,他是不会“站”,亦不会有“喜欢”的。那么我们该如何去消灭“霜”呢?诗人在诗中婉约地说:“要想将霜消灭/只有等待阳光/那温柔无比的唇”读到这里,不禁使人们联想到,当人与人之间产生矛盾时,要消融矛盾,温柔的言语,谦逊的道歉,不正是缓解僵局的“温暖阳光”吗?诚如大文豪高尔基所说:“艺术是靠想象而存在的。”普通的 “瓦上霜”,诗人通过比喻、拟人,通过艺术的联想,使人读来,感叹良多。
在艺术中,没有想象力的推动,诗人就无法从生活境界进入诗的境界,无法把他在生活中捕捉到的独特感受,独特认识结晶为诗歌。在田埂上,面对一片倒伏的稻穗,面对那些“将熟的谷粒,不停地喝水/喝得一肚子虚假的鼓胀”的稻穗,在诗中,诗人由衷地感慨说:“面对扶不起的稻杆/站不起的农业/一个老人 腰也驼得/像一根直不起来的软绳”(见《倒伏》)由于农作物失收,由于老农家景贫寒,诗人联想到老农的腰杆是“一根直不起来的软绳”。诗的艺术构思过程,无疑就是诗人对生活、对主题事物的认识深化过程,是诗人将感性形象由分散到集中,由模糊到清晰,由一般到典型的提炼过程,是诗人们运用想象力塑造形象的过程。
诗歌,是一种能集中地表现丰富的社会生活和抒发复杂的人类情感的文学样式。在我国的诗歌史上,可曾有哪一位诗人,像诗人唐德亮那样情深谊长地歌唱瑶山的?唐德亮用浸透情感的,有内在节律的,形象而富于质感的语言,通过诗歌这一艺术形式,讲述了瑶族人民的勤劳、勇敢和质朴,无疑极大地开阔了读者的视野。
存在决定意识,生活产生诗情。唐德亮六岁丧父,八岁成了孤儿,不到十岁便独自过生活。小时候,因为穷困,为了读书识字,他经常和族人上山打柴,挖山草药卖钱买书。在党和国家民族政策的关怀下,唐德亮这位少数民族孤儿得到了关爱和健康成长,现在,他已是广东省清远市清远日的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了。唐德亮至今已经出版诗集四部,散文集和小说集各一部,并主编出版文集三部。早在1992年,他的诗集《南方的橄榄树》便以评委会全票通过的好成绩获得“广东省第八届新人新作”;他的诗歌、散文、杂文和报告文学不但屡次在全国获,他的本职学术论文亦多次荣获中国副刊研究会的论文,2001年更获得了一等。诗人唐德亮现正处于人生的青壮年时期,这位瑶山养育的诗人,有一种深厚的民族情结,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利用自己手中的笔,更多地向讲述和介绍自己所知道的“瑶山”;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发掘,能早日整理出一本关于瑶族的民族史书。
去年秋天,我到唐德亮家中做客,他的妻子亦嗔亦怨地望着他对我说:“晓波呀!你可得帮忙劝说一下我家德亮,别再做‘诗虫’了!”
我一时未听清她话中的含意,便说: “‘诗人’可不是什么‘诗虫’ !大嫂呀,你可别我们!”
“不是‘诗虫’,是‘书虫’!” 她指着满客厅的书报,又推开卧室,指着三面墙壁摆放的六只大书柜,抱怨地说:“他还有三个大书柜摆放在女儿房间呢!你再看看小阁楼,那里全堆满了他舍不得丢去的旧,清远市的新华书店就快被他搬回我们家了!” ……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若非如此好学,一个从未曾见过母语文字的瑶族孤儿,怎可能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瑶族著名诗人呢?